即使奈落裝作若無其事, 即使他的話毫無破綻，甚至還得到了虛與黑死牟的認同，可作為他最親近的人, 桔梗卻總覺得他表現很違和。

如今，內心的不詳的預感被印證, 桔梗有些失望, 又有些無措。

奈落，他辜負了自己的信任。

“最開始, 我是準備利用完就把他除掉。”

修羅沒有隱瞞自己的心思，“他是個心機深沈，冷不丁就會咬人一口的毒蛇。雖然他口口聲聲都說自己是為了你好, 但我知道, 他這種做法只會給你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負擔。也幸虧這次被設計的是我, 倘若換成其他人，恐怕根本無法活下來……從這一點來說, 他的存在對你來說，弊大於利。”

桔梗沒有為奈落辯駁，無聲默認了她的說法。

“當然, 這是最糟糕的一種的設想。在排除我最擔心的那種可能後, 我覺得自己不能以為你好之名, 做出跟奈落一樣的選擇。”

“我遇見了一些事，大概明白奈落為什麽會不喜歡我，甚至想要殺掉我。就目前來看, 他討厭的也就只有我一個而已, 也就是說，他也許是天生的惡人，卻不至於無藥可救。”

桔梗面露疑惑, 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替奈落說起話來。

“解釋起來會比較麻煩，正好之前趁著你沈睡，我繪制了一張符咒，這裏面是我失蹤那段時間的大部分見聞。”

修羅將符咒遞到桔梗面前，“等你看過事情原委，大概就能明白我的心情。到時候，到底是準備殺掉奈落以絕後患，還是再給他一個機會，姑且再觀察一段時間，都沒關系。我跟奈落的帳已經算過了，你不必顧忌我。”

桔梗接過符咒，斂目沈思片刻，指尖註入靈力，符咒無焰自燃，化作星星點點的光，初雪般圍著桔梗上下盤旋飛舞。

因為只是類似障眼法的陰陽術，並不需要像親身經歷那般花上幾天幾夜，等東方天際顯出第一絲白芒，桔梗也睜開眼，圍著她盤旋的最後一顆光點也消失不見。

桔梗仿佛還沒從幻術中清醒過來，下意識看向面前的修羅，晃了晃，表情微妙。

修羅倒是坦然，促狹笑道：“很奇妙，是吧？只是因為我的性別出現了變化，兩個世界的進展就完全不一樣了。不過，哪怕性別不同，我也還是那麽喜歡你。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，我就喜歡你，隨著相處時間增長，對你的喜歡只增不減。”

桔梗面上浮出紅暈，局促地挪開視線，不好意思與她對視。

生為矜持內斂的人類女性，面對修羅熱烈的話語，桔梗不由陷入窘迫。

像是怕桔梗還不夠尷尬，修羅傾身上前，伏在她面前笑得不懷好意：“桔梗，你覺得是我比較好，還是犬夜叉比較好？”

桔梗臉頰滾燙得冒煙，想要躲閃，修羅卻將腦袋枕在她膝上，就是認準桔梗不會抽身離開，放任她磕到自己腦瓜子。

桔梗心軟，而修羅則笑吟吟地望著她，今天非要得到一個答案，得寸又進尺。

桔梗敗下陣來，無力扶額：“……是你比較好。”

“我也覺得是我比較好。”

修羅滿意了，“犬夜叉也許是沒被精心照料引導過的緣故，能力不足，心性也不夠穩重，為人魯莽又不帶腦子。如果你想殺他，不過是一支箭就能解決的事兒，哪裏還用得到美人計？”

桔梗尷尬掩唇，清了清嗓子。

“可他卻偏偏信了。真是叫人不知該說什麽好。”修羅嫌棄撇撇嘴，“當然了，他自幼失去父母，又加之成長過程中沒有兄長師父照料，長歪了也不奇怪。不過，犬夜叉雖然缺點一籮筐，但至少也有可取之處……”

桔梗安靜聽著修羅嘟囔，纖長的手指撫著她鬢發，想起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一切，唇邊勾起清淺的弧度，面容愈發恬靜柔美。

她大概能猜出，修羅說得“可取之處”，應該是指他為了跟“桔梗”一起，想要變成人類。

自古以來，只有人類不擇手段祈求長生，卻鮮少有主動放棄長生的。

從這一點來看，犬夜叉已經有著遠勝於絕大數人類的純凈心靈。

半嘲半誇過犬夜叉之後，修羅挪了挪枕在桔梗膝上的腦袋，給自己換了更舒坦的姿勢：“關於奈落，我也試探驗證過，咱們這個奈落並不是其他世界跑過來的殺人兇手，只是土生土長的小心眼半妖。之所以會討厭到想要殺掉我，都是出於本能。”

“他沒有另一個世界的經歷，也沒有殺過其他世界的你。目前做出最壞的事，就是對我出手。而我在經歷過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後，也沒有那麽想要報覆他了。”

“當然，我也沒有大度。就在你服了藥睡過去後不久，我就跟奈落好好聊了一番，不僅用那個桔梗給我的箭矢捅傷了他，還把他推下井，讓他頂著半殘的身體去應對另一個完好無損、手段更加陰損的自己。狠狠出過氣，我已經完全原諒他了。”修羅神情嚴肅。

一提到這個名字，桔梗清亮的眼神暗了暗，眉宇間浮出覆雜的悵惘愁緒。

雖然在修羅的記憶中，並沒有見過那個世界裏的奈落，但只從他們只言片語中，奈落在那場慘烈的誤會中到底充當了什麽角色，太過顯而易見。

桔梗理智且聰慧。

她沒有因為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情，無故遷怒這裏的奈落。只是，如今他對修羅做出來的事情，讓她隱隱有些不安。

只是因為本能不喜，就可以沖無辜之人下手。這次是修羅，下次……又會是誰呢？

倘若奈落本性如此，她真的拯救得了他嗎？

修羅臉頰偏過去，蹭了蹭她溫暖柔軟的掌心，輕聲道：“我與奈落已經兩清，他留還是不留，其實都是你們之間的事。桔梗，我喜歡你，所以你只管順從自己心意，做出自己想要的選擇就行，不必顧忌我。”

然而，即使修羅這樣說了，桔梗一時間也無法做出決定。

修羅頭埋在桔梗腹部，嗅著女孩子特有的馨香，雙手虛虛抱著她腰肢：“沒關系。如果暫時不知道該做何選擇，就先放放好了。留與不留，我只是順嘴那麽一說，其實除了這兩個選項，還有第三個選擇——就是維持現狀，啥也不想。”

“聰明人不會為難自己，哪怕是天塌下來，生命也會在困境中給自己找出一條排解之路。”

“桔梗只要做‘桔梗’就好了，身為人類，你做出任何選擇都是對的，不必在意他人眼光。那種要求你滅絕人欲，強行要求你克制、奉獻、自律、完美的家夥，都該下地獄！”

修羅的聲音悶悶的，因為是埋在桔梗腹部說出來的，有些含混不清，語氣卻義憤填膺。

桔梗順著她後腦勺柔軟的銀發，臉上迷茫的情緒淡化，眼中漸漸升起充盈的暖光，輕聲應道：“……好。”

修羅的話無論是多麽匪夷所思，可出發點從來都是為了她好。

她總是這樣。

在她眼裏，自己從來不是必須承擔一切的巫女，只是一個普普通通、需要被掛懷的人類少女，並因為自己承擔了不屬於自己的職責而憂心忡忡。

——像個害怕孩子過不好的操心“母親”。

念及此，桔梗眼中笑意更深。

通透明亮的晨光穿過窗戶，落入屋內，斜斜撒在二人相依偎的身上，宛若籠上一層朦朧的光暈，溫柔的暖意靜謐流淌。

用過早飯後，桔梗去教導孩子們，修羅則去回了神社，去跟大家商量離開事宜。

繼國兩兄弟對此並無異議。

虛倒是有些戀戀不舍，似乎不太想輕易離開，但礙於修羅淫威，他並沒有提反對意見。

“好，既然大家都同意了，那咱們就今晚出發吧。”修羅高興地作出決定。

桔梗直到傍晚才得知這個消息，難以置信瞪大眼：“為什麽去那麽遠的地方？如果你想要庇護飽受戰亂之苦的弱者，完全可以讓他們來楓之村，何必舍近求遠？是不是因為奈落……”

修羅急忙道：“跟他沒關系。”

桔梗的臉色蒼白，不太相信。

“因為弱小受苦的，不僅僅是人類，還有異類。想要排除偏見，創造和平共處的環境，很難。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調和因族類不同而產生的認知矛盾，也不確定在這期間會不會出現傷亡，背負他人性命這種事，太難了……也正是因為如此，我才不想將落腳的地點放在楓之村。”

“我了解你，知道你一定不會拒絕，甚至還會跟我一起，為了我的理想去努力，可我不想將這些不確定的問題轉嫁你身上。桔梗，我喜歡你，希望你能快樂活下去，而不是為了亂七八糟的事情操心勞力。”

“楓之村因為有你的存在，已是亂世中難得的世外桃源，我不想因為一己之私毀掉這一切。”

“而且，你我都明白，村子負荷不了太多人口。這裏四面環山，耕地本就少，一旦村子人口爆炸性增長，勢必會影響原住民的利益。冒然向外擴張，又會吸引不必要的目光，並不是個好辦法。”

“最重要的是，桔梗，你要信我。我做出的決定，都經過了深思熟慮，絕沒有莽撞任性。去佐久郡，借助繼國家的力量，是我能想到的、最穩妥的方法。而且，我也已經跟嚴勝商量過，他會將最靠近武藏國的領地贈與我，日後回來，所需也不過一天而已，並不是什麽難事。桔梗，即使我們分離，仍可以守望相助。”

修羅去意已決。

桔梗也無法再說出挽留的話。

她很清楚，修羅的選擇是正確的。即使她是村子裏備受尊敬的巫女，也無法替村民保證，他們會一直善待外來者。

源源不斷接收弱者，與大發慈悲地憐惜幾個半妖孩子，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。

即使村民一開始可以面對外來者不保持寬厚仁慈，可當他們的自身利益長久被侵犯，哪怕是聖人，心中也會生出不滿，沒有人會保持心平氣和。

而當憤怒、仇視、厭惡積累到一定程度，人就會化身暴戾的妖魔。

這是人性，無可指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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